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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赶走(修)(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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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君思虑许久,终于定下决心,道:“昔年武王伐纣,若不胜则灭矣。今日之事亦是如此,若取中策,则无非是延缓二十年灭国之虞。墨家势力日成,恐难内乱,不可寄希望于墨家犯错。”

    话是这么说,可做起来却还有很大的困难。

    现在秦国可以集结兵力,沿着丹水而下,经商地猛攻丹阳。

    这样可以紧挨着大后方,粮草运输方便,也可以集结更多的兵力。

    但这么做的前提,得先会盟,解决西河的争端,使得周天子出面,以维护尊卑礼法的大义,让魏韩赵一同出兵才行。

    若不然秦国在丹阳和墨家作战,三晋却出兵夺回西河,那秦国所做的一切可真是为他人做嫁衣了。魏韩不是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

    泗上,彭城。

    宴会厅内,墨家高层和被俘的楚国贵族们济济一堂,上有酒宴,下无乐舞。

    众人跪坐于地,分餐而食,唯一案几。

    楚王良夫面无颜色,却也不惧怕,只是闷闷饮酒,旁边贵族也多沉闷。

    适于上首,推盏遥致,慢啜一口,悠然道:“廿余年前,我曾赴郢,那时子墨子尚在,你才襁褓之中。”

    他这句话让被俘的楚国君臣有些不满,听起来仿佛是一种站在长辈的角度和小辈聊天的语气。

    可他偏偏有这个资格。

    上一代的人基本老的老死的死,这天下实在没有几个了。

    魏斯、赵籍、韩虔、熊疑、墨子、禽滑厘……这些年老去了许多人,二十余年前偏偏适的确去过郢都,也的的确确和楚王曾面谈过。

    可这话里,让楚人隐隐听出了一丝讽刺。

    楚国左尹哼声道:“此为国宴,非是乡饮。乡人无礼,故以齿尊;贵人有礼,分以君臣。昔年燕侯相送齐桓,齐桓以非天子国君不出境为由,送五城与燕……”

    只有不知道礼数的乡野贱民才会用年龄来选择尊重与否,而真正有礼数的贵族讲究的是血统。

    适懒得反驳对方的话,笑着摇摇头转而说道:“昔年列御寇曾讲过这样一件事。”

    “说是昔者孔仲尼游泰山时,遇到九十多岁的荣启期。老人非常快乐地‘鼓琴而歌’。”

    “仲尼就问道:‘先生为何如此快乐’?”

    “老人回答说,我快乐的原因很多啊!天生万物,以人为最尊贵,我有幸生为人,是第一快乐之事;人又分为男女,男尊女卑,而我有幸生为男人,是第二乐事;有的人一生出来还在襁褓之中就夭折了,而我都活九十多了,这是第三件快乐之事啊。”

    “我们墨家是不讲男尊女卑的。但我们确信天生万物以人为本,而你们如今也比多少人活的年岁都久,饮酒作乐不劳而获,你们为什么要怏怏不乐呢?”

    他也没指望楚国君臣能够来一句“此间乐不思荆楚也”之类的话,而是想借此机会和他们说一些事情。

    楚王良夫亦是冷笑道:“此皆列御寇的重生无欲的道理,我不曾知道,原来墨家的巨子竟然尊从列子无欲之学。”

    “若真无欲……哼哼,昔年你去郢都之前,不过是鞋匠之子。贵贱有别,尊卑有序,一鞋匠之子,竟然能够与父王谈笑,已然是坏了礼法规矩。”

    “天下之乱,乱就乱在了尊卑无序,使得人有野心。鞋匠之子亦可为一方诸侯,天下如何能定?”

    适仰头大笑,许久才道:“野心二字,最是难得。”

    “我幼时曾求学于二夫子,夫子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那时候我还小,并不知道天下的道理。”

    适的两个根本不存在的夫子本就是天下之迷,他这么一说,哪怕是有亡国之恨的楚国君臣也都目视着他,想要从他那里听这件事。

    “那时候,唐汉先生曾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是海外不可知之国,曾有一富贵之家,名列大夫上卿。家有婢女,此婢女生而为奴,却做公子贴身之婢。其公子不喜尊卑,是以如姊妹待那婢女,久而久之,婢女以为自己竟和公子平等。”

    “某一日,此婢女跌碎了……”

    讲到这,他想起来之前还未有扇子,于是将扇子换为了玉佩,道:“此婢女跌碎了公子的玉佩。公子其时心情不好,于是数落了几句。若在旁人家中,此等婢女必是已经被打死辱骂的,可这公子自小就当婢女如姊妹,故而此番辱骂竟让这婢女怒而反斥。”

    他讲至此,已经有不少在场的楚国贵族冷笑不已,均想怨不得那两个老夫子能够教出这么一个野心勃勃不知尊卑之辈,原来自小就讲过这样的故事。


    这婢女竟不知感恩,若在别处,早已处置。她居然还怒而反斥,当真无礼。

    更有贵族心想,果然贱人皆如此,只畏威而不怀德,你越是对他好,他反倒蹬鼻子上脸,竟然要到不知尊卑的地步;若是自小打骂,莫说被训斥之后居然反斥,便是当初跌碎了玉佩便已经自缢了,何至于有后来之事?

    适没有继续讲那番诸如“物的存在就是为了有利于人”之类的道理,而是戛然而止,就着这个不曾讲完的故事道:“那时候我还小,自小也以为尊卑有序理所当然,做婢女公子已经善待了你,你居然还不知感恩?”

    几个人看向他,心想原来你曾也这样想过,可恨那两夫子居然遇到了你,若不然你也会是个知道尊卑秩序的人,何至于有今日之乱?

    适似乎在回忆什么,许久后才道:“这个故事很长,后来夫子又讲了很多,我也听了很多。本来,我不喜欢这个婢女,因为这个婢女仗着公子喜欢,与公子平等,却轻视比她更低的人。”

    “但很久很久之后,我忽然明白过来。那是个奇女子,从懵懂茫然地觉得人应该和主人平等,到感觉到天下尊卑有序生来不平等而要为打破这种不平等奋起……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也不是一个人所能领悟出来的。”

    “时代局限之下,若能隐约觉得,有资格和主人平等,那便是奇女子了。”

    他顿了顿,又道:“后来,夫子又讲了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里的人都是男人。说是某日一王巡游,一农夫视之,见其华贵气势,感慨道,大丈夫当如是。后此人戍边,途中遇雨,失期皆斩,于是高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斩木为兵,揭竿而起。”

    “我听闻这两个故事,每每所想,那女子与这男子,竟是一样的气质。你可为王侯,我亦可为王侯,难不成那男子为王侯之后,便和下面的人平等吗?到头来和那女子一般,也是期待着对上平等而对下尊卑。”

    “其实是一样的道理。想要向上和主人平等,这本身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天下的规矩不对。可是从隐约觉得该和主人平等到觉得尊卑有序的制度不平等,本就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不能苛求太多。”

    “当制度就是尊卑有序理所当然的时候,以卑而至尊的野心,本就是合于天志的。”

    “而墨家,则要开辟新的天下,不是要让我们这些曾经卑贱的人成为新的王侯将相,而是希望天下之间再无尊卑,人人平等,均分其职,各事其喜,能者多得,贤者治政。”

    “于那是,曾经被称作野心的野心也就不再存在。不要说我们皆是野心勃勃之辈,我们才是真正让天下再无这样野心的人。”

    “孔仲尼奔走天下,以为礼崩乐坏,大夫有野心则弑上卿、上卿有野心则弑君,他想要终结这乱世。”

    “子墨子奔走天下,以为礼皆愚昧,若天下贤者为上,选诸侯天子以为民之仆从,也是想要终结这乱世。”

    “终究,孔仲尼的路走不通,尊卑有序之下却求人人为君子恪守本分,这是南辕北辙。我们的路,走通了,于是诸位今日在此饮宴,却不是我鞔之适被你们车裂而死。”

    楚国君臣听不下这样的道理,却也无法反驳,只是沉默。

    适看了一眼熊良夫,进而言之:“天下纷纷,黎民苦痛,唯有九州归一,方能安定。”

    “墨家承大禹之志,栉风沐雨只为天下苍生达于大同,兼爱同义,交相得利。”

    “待九州归一之时,唯有劳者得其食,贤者各尽所能,各得所利。届时九州,不养废物。”

    “毕竟,税赋出于天下民,天下民又岂愿将劳作辛勤汗水所得的赋税用来供养不劳而获的蠹虫?”

    “天下民众又不是你们的爹妈,没有义务养你们的。”

    “是故今日设宴,还请诸位仔细想想将来的日子,你们可愿意为九州大同出一份力?你们能做什么?可做什么?有什么样的才能?”

    他巡视一周,见众人无人回答,适摇摇头道:“我给你们指一条明路。既为君子,必知鼓乐,又知文史。”

    “昔者墨家非乐,子墨子以为,王公大臣耗尽民脂民膏,只为自己享受,民众却吃不饱穿不暖,所以非乐。若有一日,民众吃饱了、穿暖了,总归还需要鼓乐的享受。”

    “你们若有鼓乐之才,何不去教授鼓乐,娱乐民众,以食己力?”

    楚王勃然作色,也顾不得此时身为阶下之囚,大喝道:“士可杀!不可辱!我既被擒,你要杀便杀,何以辱我?让我与那些乐师优伶为伍,不若死!”

    适哈哈大笑道:“原来这是侮辱?自食其力竟是侮辱,做蠹虫竟不是侮辱?也罢,之前我们也曾说了,你们可以远赴九州海外。虽说礼法制度已经阻碍了九州之民,但于外面刀耕火种之辈,仍旧还算是进步一些。你们再想想,若是真的以为自食其力便是侮辱,那便是道不同不相谋,便送你们去九州之外,”

    他刚说完,楚国大臣之中却有人站出来道:“我愿留在九州,自食其力。我通乐理,愿从鼓乐之职。”

    这贵族起身,以袖掩面,不敢正视楚王与其余大臣。

    适笑了笑,与一众墨者举酒以祝,随后又祝楚王等人道:“地方我们已然选好,在南海极难极西之地,地处河口。面临大海,炎热潮湿,多有土著猎于丛林。”

    “九州之事,与你们再无关系。天下之定已成必然,我们也不需要你们劝降那些仍旧顽抗的楚人封君。谨以此酒,做送行,先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你们若做不到,那便是你们无能。九州不养废物,比起你们祖先筚路蓝缕之时,你们如今要强得多,希望你们不是废物。”

    “你们所去之处,胥馀丛生,当地土人称之为胥馀密布之地。九州之民当可借给你们一切铁器、种子、火器,只有一样,将来九州之民落遇水你们必要救援,若在那里居住也必不可推辞,世代修好,不得违背。酒宴之后,会有契约。”

    胥馀者,椰子也。本为比干之名,后世汉赋曾言“留落胥馀,仁频并闾”,便说的是椰子和棕榈,以比干之名做椰子,大约是因为比干是被剖心的,而吃椰子也是要剖开的。

    楚地与南,也曾进贡见过椰子,众人闻言,知道那里怕是要炎热湿热的多,可念及留在这里要承受的侮辱,终究没有人再站出来掩面而欲自食其力。

    适则想,西北地方太破,入不敷出,一旦海运进步,陆上丝绸之路就废掉了,必要荒芜。将来待技术进步慢慢开拓不迟,日后九州的开拓方向必是南海与东北,只要不让渔猎游牧之民占据可耕种的土地转为农耕游牧渔猎混合的族群,火器已出,边境无忧。

    倒是南海海外,民众现在必然不肯迁徙,那里艰难苦困,比之九州要差得远,不如趁这个机会把这些楚国贵族都扔出去,让他们在当地开拓。成了就成,日后贸易;不成的话也就是和当地融合,学会耕种,可做将来的据点港口;实在要是无能死在了海外,那也比强制迁民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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