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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山海远异终成经(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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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子看到、听到的那本《山海经》,不像是那本被篡改的《穆天子传》一样是个连续的故事,而更像是一本地理志和小故事集。

    之所以对这本书充满了犹豫,因为这本书中,完全就是按照适所谓的几重乐土的说法划分的海外诸国的情况,而且里面的很多东西有些骇人听闻、完全颠覆了人们对世界的认识。

    饶是墨子见多识广,对于这本书也只能犹豫不决、难下决心。

    他知道这本书恐怕就是适跟随两位隐士学习时听说记录的,因为这根本不可能是一个鞋匠之子能写出来的东西。

    他也知道这本书中介绍的海外诸国的情况,应该就是对的。虽然他没有见过,可是编造不可能编造的如此完美,经得起推敲。

    最开始,适知道墨子善于守城,所以先讲了《大荒西经》中名为特洛伊守城战的故事。

    从一个绝美女子的归属权开始,到木马计破城结束。

    墨子听完后,评价道:“若论守城,我是肯定比你说的这位普里阿摩斯要强。但凡守城,守城门的人都不能携带斧子锥子,难道看到古怪的木马还能往城内拉吗?”

    适附和几句,又说起温泉关之战,略微夸张听得墨子也是心驰神往,心道:“若以夷狄诸夏论,这也算是义战了,若我带着三百墨者外加数千联军,倒也可以支撑数日。如今既有适弄出的发火之药,怕是月余亦可守。”

    不过他也不服输,听适说起因为带路农民绕后的事,便评价道:“我于守城‘号令’和‘杂守’中就已说过,关城百步之外的草木全部焚烧、十里之类的农人全部强制带回城内编成什伍,此时万万不能心软,此时心软将来便会痛惜十倍……这样才会减少敌人买通熟悉本地人的机会。”

    适连声答应,便借着由头,讲起来海外诸国。按照他把社会形态谶为乐土的说法,一一展开。

    墨子也用自己的理解来听适的讲诉,对照着适大致勾勒出的欧亚地图,想象着万里之外的诸国场景,听着他们的故事和起源。

    四年一届的希腊停战的古典奥运会、国人参政的雅典、集体奴隶制的斯巴达、****的埃及、佛教和耆那教以及种姓制都已出现的古印度、盛极一时已经衰败的波斯……

    这些海外诸国让墨子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或许他理解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就是变相的晋楚争霸,但不妨碍他来推断适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编造的。

    适把一切都推给了那两位隐士,墨子也没有多问,回味着适说的那些海外国家和那些奇怪的风俗信仰,深深震撼。

    如果只是震撼,他不会犹豫。

    之所以犹豫,是因为适在这本篡改的《山海经》的最后,做了一个推测。

    这个推测很完美,完美到可以解释月食、日食、星辰转动、春夏秋冬、荧惑守心等所谓天命的天象。

    但这个推测太大胆,大胆到常人难以接受,因为适在《山海经》的最后,说脚下的大地……是个球。

    那些常人看不懂的黄道、赤道、转轴倾角等东西,墨子可以看得懂,所以疑惑的也就更深。

    在适给众墨者讲完《穆天子传》后的某一天,墨子用木头做了两个圆球,用灯烛作为太阳,按照适的理论用手模拟着日食、月食、春夏秋冬的产生,然后把适叫了过去。

    适明白墨子叫自己来是要问什么,这些东西如果墨子都不能接受,恐怕天底下的人能接受的就更少了。

    进去后,墨子正盯着那两个木球,忽然说道:“那日你说影不徙之事,我说以验为先。这可以算作一个辩题吗?”

    适答道:“可以。这可以作为一个辩题,传播天下,邀天下名士相辩。如果他们不接受,我会用事实说服他们。”

    墨子笑道:“难啊。你可以解释没有天命,这我很高兴。按你所说的春夏秋冬来看,如果我一直往北,就会有地方夏日白昼无夜、冬日阴暗无日?”

    适看着墨子手中那个倾斜的木球和做“太阳”的灯烛,心下敬佩,点头道:“是这样的。”

    墨子叹息道:“如果真是这样的,那就说得过去了。这倒不难,如果真的震动了天下,大可以派人前往极北之地。”

    适以为墨子是支持自己的,却不想墨子的最后一句话,让适彻底怔住了。

    “你跟随两位隐士,学了许多。尚贤、兼爱、非攻、行义、合天志……这些我都看在眼中。可我很少听你说起鬼神之事。你在这本《山海经》中描诉了一个极大的天下,而那些国度并不祭祀这里的鬼神、他们祭祀的鬼神也不是我们所知晓的。所以可以推知,世上并无鬼神事,是这样的吗?”

    适知道墨者信鬼神之说,听到墨子这样问,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也实在没想到墨子的推理能够推出自己心中都没自觉的心思,如果天下不是这么大而是那么大,那么这里祭祀的鬼神管辖的是整个天下吗?如果不是,那些不祭祀这里鬼神的国度,又为什么可以胜利或是失败呢?

    墨子看适不答,再次叹息一声,说道:“我曾说:人们做出了淫暴、寇乱、盗贼之事,还拿着兵器、毒药、水火在大小道路上阻遏无辜的人,抢夺别人的车马衣裘以为自己谋利。是因为对鬼神之事不察。”

    “所以我说,虽有深溪博林、幽涧无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董,见有鬼神视之。”

    “我以为,如果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的一举一动,有鬼神盯着,那么他就会做好事行义举,而不是去做坏事、为祸乱。所以哪怕深山之中,也不可以不谨慎,我以为这是天下安定的办法之一。”

    “人,是不是应该敬畏一些不可知之物呢?如果无所畏惧……难道是好事吗?”

    “你可以解释脚下的大地与不可琢磨的月亮,却对鬼神一字不提,所以你并不信鬼神,是这样吗?”

    适想了想,回道:“先生,您认为鬼神存在,难道不也是为了天下大治吗?如果天下大治和鬼神存在这两件事,您只能选一样,您选哪一样呢?”


    墨子笑道:“你不必这样问我,我没有质疑你做墨者的资格,怀疑鬼神存在的墨者极多,但不行义的墨者没有。孰轻孰重,我分得清。我只是以为,那两位隐士总会知道一些,以解我心头之惑。”

    适试探着问道:“您真的疑惑吗?”

    墨子回道:“如果王公贵族们相信鬼神存在,是不是就不会有不义之战了呢?我说的天志,和你说的天志,有时候我知道不是一回事,但你说的很有道理,也算是一种天志。我说给王公贵族们听得天志,是:天喜欢人们爱人、不喜欢不义之战、希望人们彼此相爱、希望人们不因为血统高低而分出等级……”

    “如果没有这样的天志、如果没有鬼神……在你成为墨者之前,我一直在犹豫,拿什么来约束这些王公贵族,让他们做行义的、有益于天下的事。”

    适已经咂摸出了一丝味道,自己加入墨者之前,正是墨子重病导致鬼神之说被怀疑的时候。

    墨子说他加入之前,他想不通怎么圆满自己的理念来约束王公贵族,并且着重地提到适没有成为墨者前。

    墨子想不出一个理由让王公贵族可以愉快地接受人人平等相互兼爱的道理,所以想借助鬼神,并告诉他们这是上天喜欢的。

    但事实上,适很清楚,想让王公贵族接受人人平等的道理,除了把他们打的不得不接受之外,没有任何可以“愉快”接受的办法。

    不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可能愉快,也不可能不流血,古今中外,概莫能是。

    再一个,墨子的鬼神之说也不可能盛行,因为他没解决“到哪去”的问题。

    没有天堂地狱,一切都是现世报,这太容易被证明不存在了,也太容易被质疑了。

    天堂地狱则不同,现世你无法证明不存在,可墨子的鬼神之说却极为提倡现世报。总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可问题是那些不义之战的王公贵族们活的好好的,那些真正相信的则死的不能再死了。

    所以别说王公贵族了,就是弟子多数都不信。如今留下的行义的,几乎没有认为鬼神喜欢人行义才行义的。

    适觉得,此时倒是可以适当地摊牌,反问道:“先生,律法难道不能起到一样的作用吗?如果定出规矩,杀无辜者死,那么难道律法不是起到了您说的鬼神惩罚一样的作用吗?”

    墨子反问:“律法能实行吗?就算可以加诸于百姓,那么发动不义之战的王公贵族,他们到底算不算杀戮无辜呢?谁来约束他们?”

    他双眼盯着适,他觉得适知道,上次说起的约天下之剑虽然让他心动,但他多年观人的感觉能够感觉出,适肯定还有别的办法,或者说约天下之剑也只是说了一半。

    “适,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可我做不到仲尼那样从心所欲不逾矩,因为我从我的心,可我的心不是天下如今的矩。你所说的约天下之剑,真的可以铸就吗?你给我讲的那些海外诸国,政治各不相同,却都各有弊端,却唯独少了一样。”

    “难道就没有一国是笃信鬼神存在、全知全能、相信只要你做了错事就会降下惩罚的吗?”

    适看着墨子,想到那些后世才会有的诸国,很郑重地答道:“先生,是有这样的国的,但没有用。这是以验为先了,这样的国您不知道,我却真的知道。”

    说完他又郑重地摇了摇头,很坚定地说道:“那样的国,并没有大治。相反,祭司敛财、专权,因为最不信鬼神的往往是祭司巫觋。”

    墨子第一次听适如此郑重地回答,长叹一声,许久无语。

    适又问道:“还有这里的淫祀事,先生到底是不信祝融的存在呢?还是不信那些巫祝呢?如果先生只是不信巫祝,那么先生难道和鬼神有所沟通所以才知道鬼神喜欢什么样的祭祀吗?”

    墨子不答,将那册已经钉装过的《山海经》递给适,适不敢接。

    不知道这是说自己与巨子意见不合请离开的意思?还是说这本书可以用墨者的名义传播天下的意思。

    墨子叹了口气,也第一次用极为郑重的语气说道:“沛地行义,是你说的约天下之剑的开端。我希望能够看到一个大治的沛,也希望看到一个能惩罚不义的沛。”

    适回道:“沛剑太小,无法约天下。”

    “只要能约沛地官吏、大族,便能推出将来天下人可约天下。一群如你一般无所畏惧、毫无敬畏的人,是好?是坏?德行源于什么?一群无所畏惧的人难道不会天下混乱吗?鬼神之说难道不是有助于维护天下秩序、约束众人道德的吗?”

    墨子自问不答,许久才道:“这书你念给他们听吧。我只问,你所说的乐土,所有的乐土,都不需要每个人的自我德行吗?”

    适坚定地点头,回道:“道德是影,乐土是物。乐土变、影必变。曾经的德,不会是今后的德。所以鬼神的喜好是无用的,若天下有千万相信众人皆天之臣平等的墨者,王公贵族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最终都会信。因为不信的都死了。”

    墨子问:“如果没有鬼神说人人应该平等、如果没有天帝的天志是喜好人人平等的,那人的平等又从何说起让人相信呢?因为现在很少有人相信人是平等的啊,那又怎么会有千万墨者呢?”

    适笑道:“先生想了一个最简单的理由来论证,但如果先生想一个更难一些的理由就不能论证了吗?”

    “一个不需要鬼神喜好这样的理由,而是单纯的以物、辩、劳作、天下等等来论证人的平等,约法君王的重要性,君臣氓通约合契的权力来源……这不是更难让人反驳吗?这不是更容易叫人相信吗?这不是更容易千载不倒吗?”

    墨子闻言微笑,问道:“你会吗?”

    “未可知。这是影,需要物变,世人才能理解。所以还是要先利天下、多做利天下之物,还要让天下思辨、百家争鸣,让更多的人有机会认字、用草帛、听讲学。”

    墨子又问:“世人难解,我能先于他们理解吗?”

    适考虑了一下墨子除了鬼神之外的思想,点头道:“您是可以理解的。”

    “那就等秋季的事一了,你先说给我听。”

    适领命,拿着那本《山海经》退出,只留下墨子一人在屋内,对这那两个木球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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