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揭我面(1 / 1)
宴场之上惊艳的语声一时四起,第一次有人在鹤咎面前破剑向前,一越两步。
固然这是鹤咎随性发起的挑战,但毕竟得先真正胜过这一剑,才能拿到这应许的奖赏。
这一刻那位神宵道首虽不在这里,但她的传人已将那份“高上神霄,去地百万”的气韵带到。
今夜在众宾前亮剑的年轻剑者有很多,每一个都搏得了所需的身名,“楚水霆”、“陈泉”这样的名字明日开始就会在大唐的上层开始流传而这位少女凭此一剑,就足以稳稳位居其中前二。
只有姜银儿自己没什么波动。
她抿唇凝目地看着面前的敌手,从踏上这里开始,她所求的就不是用出如何惊艳的剑,而是真的洞穿这“七步剑御”。
少女从来没有必胜的把握。
纵然她已看了好几场鹤咎的出剑,也做好了自己的规划和准备,但只有真正立在这里时,才能感受到那窒息般的压力。
正面背剑在臂的年轻男子含笑看向了她,而她同时感受到那些从高处垂落的视线,手中的剑难免比平时要重。
四剑交手,她已忍不住松握了下震麻的手,剑上传来的反馈一直是奇异而陌生。
面前之人对剑的理解与她切磋过的所有敌手都全然不同,恐怖的直感、鬼魅般的跳跃组合起来却是如此仙姿飘逸。
她本来绝不想使用意剑的,她相信在越高层次的剑术上和对方的差距只会越大,然而对方先动用了那一式【天览】。
落脚在第六步时,局势已超出了她的预想。
“七步剑御”是一枚镯子。
姜银儿摘下戏面时,就想清楚了这件事。
人们难以在这样的弈剑中胜过鹤前辈,不在于其中某一招一式的输赢,亦不是只要能一直掏出更强大的剑式就能一步一步取胜因为鹤前辈的剑本也不是越往后越强。
它只是永远在回望。
回到第一剑之上。
两剑第一次相交时,他见到你的剑,一个原点就产生了。往后的每一次交手都是它的延伸,而当你终于踏入迷雾,看不清前方何处的时候才会霍然发现自己已回到起点。
而那挥出的第一剑,原来朝向的是现在的自己。
那正是剑野的压制,正因你无法看清七步以后的剑,所以也就只能见到这枚镯子的三分之一、一半,或者一大半总之都没什么分别。
鹤前辈会选择在第三剑、第五剑、第七剑完成这枚镯子亦没什么分别。
第一剑留下的伏笔,只会在进入迷雾之后揭晓。
而姜银儿清楚的是,她现在就踏入了这道迷雾。
对于弈剑本身来说,她已经足以自傲了,她比陈泉宁朝列小四五岁,比楚水霆小七八岁,却立在他们的前列,步数固然远不能代表实力的高低,却一定体现出剑上的天资与理解。
但对于胜利来说,却已将要画上句号了。
六步之上,对鹤咎仍是广阔的天地,但少女却已伸手不见五指。
迷雾之中一道明亮的剑光破出,鹤咎的浅笑就在剑光之后,他理应在这一剑收下这场胜利,而少女却看不出、也不可能知道他以什么方式。
姜银儿抿唇看着,手确实有些僵硬,好像回到第一次握剑时的“懵懂”之感。
气氛凝如冰点。
卢岫目光投落下来,停在了少年身上。
少年抬头看着她。
“裴、液?”卢岫淡声道,声音很明显地冷了几分。
她已经很久没有受到这样的冒犯了,这种突兀产生的怒气几乎已从记忆中消失。
“裴液”于卢岫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无论在修剑院,还是在崔照夜的身边,或是从一些其他的消息中她都大概感知到这个名字近日正游走在权贵层的边缘,而且十分活跃。
这样的名字每年都有很多,每次幻楼之宴见到的,也已经过了十指之数。
他们当然不在她的眼中,但既然来到这里,卢岫也没什么意见,一個宴场中总有高低贵贱,奋力往上爬的人到处都有,就像缘树上行的虫蚁。
所以这样一只有名字的虫蚁说出刚刚八个字时,气氛第一时间是绝然的寂静。
卢岫安静地看着这张假面,在第三息轻笑了一下,敛容淡声道:“你会为今天这八个字,付出一生的代价。”
这就是最威重的宣判了,卢家嫡女当然不可能和一个江湖人动什么刀剑,她甚至从未往那边去想。
因为一句话很多时候就已经足够。
五姓是大唐的主人。
只有真正羁旅神京、凤池蹉跎数年的人才会真正明白这句话的重量。
茫茫文人武者,谁牵住的不是五姓的衣角?你只要在大唐上攀,又怎么可能绕过他们?今日一句莽撞,带来的就是终身不覆。
徐梦郎近乎窒息地望着身边的少年,几乎看到他白头羁旅、一事无成的样子而卢岫就此挪开了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
手依然递下那张纸。
裴液这时却没有说话了,也没再阻拦,男子看着他的同时,他也在安静看着男子。
徐梦郎茫然抬头看着女子,压抑难安的气氛中,他的无措和恐慌几乎肉眼可见,他抬了抬手,似乎已下意识要接过这张纸,但嘴上却已先抿唇道:“裴、裴公子他是无心之言”
裴液微微一怔,卢岫的神情也顿了一下,然后化为了凝冰的寒冷,就此收手离开。
徐梦郎僵硬地怔在原地,大脑一片混乱,坠落般的恐慌,以及数年谋求一朝消失的不真实感同时攥住了他的心。
他面色苍白地看向少年,修眉柔目此时怔忡,微乱的发绺垂落着。
裴液抬手向他举了一樽酒,没有说话。
良久,徐梦郎低下头,手指微颤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来时已洒落不少,但还是轻轻一碰,金玉清音之中,两人饮下了这杯酒。
“本自尘中来,还归尘中去。也没什么不好。”男子低笑一下,喉中微颤,看向他,“倒是你说下这种话,今日剑试不论取得什么成绩,恐怕都没用了。”
“咱们刚刚不是说了吗,诗和剑,本来就不是给他们看的。”裴液双眸安静明亮,“徐兄,不必什么‘书剑学从军’,你风骨比我见过的禁卫统领已强上百倍。”
他按了按假面提剑站起身来,徐梦郎怔然:“你去哪里?”
“这不是要轮到我了吗。”裴液微笑一下,“我先去给伱报上——既然写了诗,想念就念,何必管他们是谁。”
“”
少年笑了下离开,那裹在布中的剑形磕了两下案沿——自入楼以来,它还从未露面。
姜银儿将一切精神贯入手中之剑,身体已绷紧到极致。
鹤咎明亮的剑光已在眼前。
在一切懂剑之人眼中,她都将败在这一剑了——以与前面诸人同样的方式,失去剑野,也就失去抗争的能力。“七步剑御”就是这样的东西,你身在它铸就的圆中,一切出招自然都被它囊括洞彻,而它的出招却在你的视野之外,你要如何才能取得胜利呢?
“七步之内,我剑不败”,实为强者恒强之理。除非你确实具有比小剑仙更高的剑野,更灵明的剑感可在这两样事情上,试剑者们又怎么可能超过这位前代天壁呢?
陈泉也不过在题目内作答罢了。
只是这位少女似乎答得更好!
惊声一瞬传遍在全场,剑气撩动额发,少女清正的面容更加平定,鹤咎的剑精妙地点在她剑上一尺三寸处,正是上一剑留下的隙漏,少女之剑似要脱腕坠落,但就在这一震之间她手腕一翻,鹤咎之剑竟然泛起了同样的失控的共鸣!
那是,她埋下的第一剑。
在鹤咎取其胜利之前,少女竟然先完成了自己的“六步剑御”!
且不必惊叹这其中的惊才绝艳,因为最敏感的剑者已在第一时刻看出,在这枚更小的镯子完成的瞬间,更多令人心潮澎湃的可能性就生发了出来!
这当然不是抢先一步就能胜利,少女是用这无比巧妙的法子抵住本来必败的第六式,可她的镯子依然比鹤咎小上一圈,“六步剑御”依然在“七步剑御”之中,她仍然需要面对第七步。
但也就是在这一刻,这种处理真正令人惊叹之处才展露于观者之前。
没有“第七步”了,只有第二次的“第一步”。
抢先完成对第一剑的回归当然不能让你获得胜利,因为你回到的原点,本也就是鹤咎埋下伏笔的地方,而且比你埋得更好、更深。
但它把战场强行拉回到了第一式上。
姜银儿主动开战。
于是藏在迷雾中的“第七式”消失了,那万千难以捉摸的可能在此时坍缩为一。
少女看不清他的下一剑,所以这时她也无需看清。第六步他们立回到第一剑上,第七步也就只能在这一剑展开。
所有人都惊艳于这位少女对剑的灵心,但所有人也都知道,这并不代表着胜利。
你只是刚刚获得了一个直面鹤咎之剑的先机。
在前面鹤咎会退后三步、四步、五步那都无所谓,那是他主动的选择,只是把胜利稍稍延后一些。
但如今这是最后一步,如果他选择不退你能正面击破此剑,逼他后退一步吗?
哪怕这一剑已经露面。
鹤咎的唇第一次抿了起来,笑容从脸上消失了,双眸下沉,斜出个锋锐的形状。
姜银儿比任何时候都集中精神,这或许是她下山来面临的第一个真正的挑战它也许有些过于严酷了吧,但少女是抱着全心的认真来做这件事的,而除了胜利之外,她在心中还有更重要的目的。
【照神】先一瞬失控,此时也更早一瞬被少女纳入掌控,鹤咎的第七剑已然露面,果然是真正暴烈的剑势——在前面多少场里,鹤咎都不会出这样一剑。
【铩羽】
风老霜重,羽翼凋残杀意沛然的一式笔直寒剑!
你既然要接,那就来接接看吧!
裴液低头把剑放在膝上,一道道拆开布条,修长沉美的剑身出现在眼前。
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整个宴厅里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中间纷飞的剑影,裴液目光安静地看着禅香缭绕的台上。
在那三个的眼下,场上的一切确实都只是游戏,他听到了刚刚那位少女的询问,也看到了她艰难的战斗,稍微有些好奇她的身份和来意。
“好像是裴少侠的妹妹。”旁边崔照夜小声认真道。
“”裴液微怔,缓缓调动着筋脉肌骨。
崔照夜托腮看着他,清艳的眸子微蹙着:“裴少侠,咱们一起来幻楼,你却有一半时间不在我身边。还说要我带着你呢。”
“什、什么妹妹?”
“那位姜银儿啊,神宵道首应真人的独传。”崔照夜偏头道,“眼睛可好看了,过来找我时就乖乖巧巧地问:‘崔小姐,怎么没瞧见裴液世兄’。”
“‘世兄’哦。”她小声强调道。
“”
裴液备剑的动作顿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崔照夜,这信息来得很突然,他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只心中很莫名地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下意识扭头看向剑场上,心一时往上提了提。
姜银儿如一只幼雀立于暴风中的枝头。
这一剑如此血腥的直冲她而来,她选择揭开幕布,就要面对这样赤裸的强大。
少女早已默然咬紧了牙关,眸色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一剑。她没有浪费上一步中取得的先机,在这一剑亮相之前,力量与真气就已在剑中蓄集。
两个人剑术正面的对抗。
——破鹤咎一式攻剑。
姜银儿在这一刻体现出对这场弈剑绝然的尊重,亦是真正对“古贤人”的致意。她绝没有以先机之优施以一道强大而出人意料的意剑,那或许能胜,但绝非“弈剑”了,以意对意,以拙对拙才是弈剑之理。
少女自认是以取巧手段来到了鹤前辈的第七步,此时自然要努力正面接下这一剑才是。
【惊鸿】
少女没有取“守”,而是取的更无可指摘的“破”,风刀霜剑来,照影惊鸿去,你会摧破我这一剑,还是我会穿过你暴烈剑势的罅隙,一剑破之?
剑感在这一刻有如神临姜银儿见到了。
“凡攻剑,必有隙。”这句话书中没有,但师父告诉过她。
即便鹤前辈的攻剑之中,亦有风霜暂时疏忽的地方!
【惊鸿】一定可以抓住!
少女这一刻清眸明亮无比,鹤咎的剑快,她的剑更快;鹤咎的剑直,她的剑更直时机恰到好处,这几乎是她用出过最满意的一剑!
但下一刻惊鸿扑空了。
风霜忽然不可思议地优雅停留,笔直暴烈的剑势一瞬间如化春风,从少女的剑上、袖上、颊面垂发上拂过,她一剑僵在空中,鹤咎的剑就如此晚了一步,正正好好地点在了她的剑上。
手中气力本就已因扑空而歪斜,姜银儿在惊愕、猝不及防中踉跄一步,手中剑当啷坠地,她缩回手来,茫然地按住了震麻的小臂。
她抬头愣怔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他正优雅地挽了个剑花,抬手淡笑着饮了口酒。
宴场一片寂静。
姜银儿心中也一片冰凉。
【戢羽】,她认得这一剑的。
鸟雀敛翅止飞,犹如风息霜消,能掌控如此顺滑的剑势流转,鹤前辈的剑技无可质疑。
可他怎么能这样呢?
“七步剑御”,就是七招不是吗?
大家一直是在这个默认的规则中交手,才能打出精彩的弈剑。她同样也是以这四个字为目标,最后那一霎她分明已见到了自己的胜利但鹤前辈出了第八招。
他跳出了“七步剑御”,灵明的、鬼魅的、不讲道理的变招,强大的剑术天赋骤然展露无遗,还盯着那枚“镯子”的少女自然就被猝不及防地碾碎。
姜银儿错愕地生气,也难免有些委屈——如果你说不打“七步剑御”,那我们一开始就正常打好了,怎么能突然这样?
可这时她又不知如何去说,因为抛开一切,对方的剑就是用得比她更好他只是没有尊重她罢了。
那确实已不是“七步剑御”,但她也确实没有走过第七步。
少女沉默垂着头,【照神】就坠落在脚边,这时她大概也明白了是因为她说了“能不能摘下你的佛面”。
——也许御凤年间的小剑仙会就此认输,但幻楼的鹤咎不会。
姜银儿沉默地低头拾起了自己的剑,直起身来抿了抿唇,她能感受到高处的视线垂落,而鹤咎就立在这些目光之前,修俊的身影仿佛不可逾越。
十六岁的少女努力敛了敛情绪,低着头仍准备行个剑礼。
但就是这时,她听见背后一道清朗又冰冷的声音。
它是在她身后响起,却是向她身前而去正朝着面前持剑而立的鹤咎,令少女在这陌生的地方竟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支撑。
“喂。”少年冷声漠然,“你很会用剑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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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揭我面